艾雪的平面藝術世界 張光琪 著
序言
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多元相對性的世界,高與低、主觀與客觀、想像與現實…畫家們從色彩的互補及明暗相對的視角,建構豐富視覺意象,憑藉的正是調和現實觀察與想像的能力。二十世紀平面藝術摩利茲‧柯尼利斯‧艾雪(M. C. Escher, 1898-1972)透過融合原生藝術(primitive)之自然形象,與早期伊斯蘭宗教嵌瓷藝術紋樣(pattern)的重複特性,把視覺殘像以實體表現的方式製作出來。「你如何確定地板不能是天花版?」他利用數學邏輯摻入模糊理論的啟示,試圖刺激著觀者思考何謂堅不可摧的「真實」。如何將「想像」中的「真實」以質疑普遍概念的方式再現,便是艾雪所有作品的意義,也是他觀看世界的方式。
成長與藝術養成過程
1989年6月17日,艾雪出生於荷蘭雷歐瓦登市(Leeuwarder),住家是艾雪工程師父親親自策劃建造的,後來改建為市立博物館,艾雪也曾在此舉辦過個展。他是父親兩次婚姻中最小的一個兒子,受父親啟發養成了對天文知識的興趣。中學時期艾雪繼續與兩個哥哥上木工及開始上鋼琴課,受美術老師哈根(F. W. van der Haagen)影響對版畫產生興趣,雖然艾雪作品中充斥著數理感,但是他在求學時的數學表現並不十分出色,不過喜愛音樂的艾雪,在與朋友的書信中提到「巴洛克作曲家對聲音的控制表現,與我在視覺藝術中所熱衷從事的事情相似,…巴哈對我的啟發很大,我很多作品都是在聽巴哈時構思成形的。」或許思路清晰與強烈的邏輯特色,才是讓人將他的作品與數理相關聯的主因吧!
在學業進入下一階段之前,艾雪短暫休息並在家人勸說下,決心成為一名建築師,期間他並做了一些小木刻藏書票。接著,他進入哈爾倫建築與裝飾藝術專科學校(Haarlem School for Architecture and Decorative Art),導師梅斯基塔(S.
Jessurun de Mesquita)認為他應該專注在平面藝術的創作上,因此,艾雪專心一致地在平面及裝飾藝術上下功夫,特別是木刻板畫,正式展開他精彩神秘的藝術世界之旅。
雖然艾雪的數學不好,但是卻對幾何極有興趣,並在藝術家生涯的最後二十年當中,深受結晶學家(crystallographers)理論的影響,進而將環繞在我們生活周圍現象之律則、秩序,視為嚴肅的研究主題,思考人之內外在循環與永恆的意義。
旅行的啟發與版畫創作
旅行是艾雪自生活中擷取特殊視覺經驗的另一靈感來源,亦是古歐洲北方畫家的傳統。1922至1924年,艾雪前往義大利翡冷翠尋找更多的靈感刺激,與朋友們這趟旅行,可說是趟「原生」的文藝復興溯源之旅,而對自然事物以不同角度進行觀察,正是艾雪非凡視覺表現的來源。他在義大利的西恩那(Siena)山坡散步,看到兩隻甲蟲推著糞土球,後來便成為他版畫《甲蟲》(Scarabs, 1935)中隱含著「永恆」主題的靈感來源,因為甲蟲在許多古老文化中,代表了生命、天地中介,以及源源不絕的循環,可見「原生」問題之思考,在艾雪作品風格成形之初,佔有相當重要的啟示作用。
1922年造訪西班牙格拉耐達的阿罕布拉宮(Recuerdos de la Alhambra),對艾雪來說是另一次奇特的經驗。對他而言,阿罕布拉宮牆上及地上,訴說著摩爾人(Moors)那填滿平面的嵌瓷,以一種相似、互相連接的形體,一片接著一片毫無縫隙的圖案,在艾雪眼中,他們並不是在描繪這些抽象幾何形體,而是意圖「創造」出一些可辨認的形體。
1982年夏天,凱斯特來訪,看到艾雪前幾次旅行所做的素描,發現艾雪用了一種有趣的技法,他在塗佈版印油墨的厚紙上,用小刀刮出不同層次的暗色調,這種技法看來似乎特別適用於處理暗面,於是凱斯特極力建議艾雪開始做些蝕刻版畫。在老師派潤克(Dieperink)的幫助下,艾雪重溫了技法,並完成了第一件石版畫《戈里亞諾西科利.阿布魯佐》(Goriano Sicoli,Abruzzi, 1929)。
艾雪式版畫的開展:形變
1937年可說是決定艾雪風格的重要時期,前半年艾雪的作品還是以風景為主要導向,後半年開始便顯著地受到對數學興趣的影響。不論是從主題或內容上來看,都大大地擴展了一般圖像所能承載的可能向度,例如在平面的版畫表現中,艾雪融入了如鏡像、規則的多面體、螺旋、數學中的元素,以及建築和動物等等的主題。此外,在內容部份,艾雪所思考的重心也不偏離規則的立體物件、規則劃分的平面、透視、變形與循環、追求永恆、平面與三度空間表現真實之間的衝突,以及多重世界的穿插、不可能的結構與相對性等等。
這個觀念上的新開展,是從《變形一》(MetamorphosisI, 1937)開始,艾雪自己曾表示過,這種對於「填充平面的紋樣(plane-filling motifs)」,為研究平面規律分割帶出一種自動性的結構,它表現了一種創建,一個循環或變形。在不間斷的持續研究後,艾雪於1938年完成了著名的《白天與黑夜》(Day and Night, 1938),以及幾張木刻版畫如《循環》(Cycle, 1938)等。在屬於艾雪所獨創的主題「轉換」系列中,他藉由改變構圖尺幅的方式,將圖案置於橫幅寬度的特性中,以與其它作品區分出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視野。他認為,如此的尺幅能夠更有效地達到他所要詮釋的變形歷程,這些作品寬達六英呎,所以光是在製作版畫時就需要投入極大的心力來完成。1939年起,艾雪花了一整年持續在《變形二》(Metamorphosis II, 1939-40)系列作品之製作上,這是他作品表現的一個高峰,其中包含規則分割形成一個連續的「圖案故事」之過程,變形以及一些相關的想法,連結旅居義大利的回憶及一些以棋盤代表的瑞士生活印象,最後再以最先出現之圖式,完成這一整個循環。
心理幻覺的空間與填充平面的原則
艾雪善於在作品中建構奇特空間,並藉著作品帶領觀者遨遊於非現實的世界。《陽台》(Balcony, 1945)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,畫中原本平凡的建築外觀,卻呈現凸起變形的效果!我們無法以常識做出解釋,只能勉強猜測,它是否因為紙張本身的「凸起」所導致?引發這類更大難題的,則屬《版畫畫廊》(Print Gallery, 1956),透過拱形窗戶看見一個專注欣賞畫廊牆上作品的男子,畫好像遵循著男子眼光的移動方向,以順時鐘方向自中央開始,所有的線條彎曲形成動勢;再將視線移回到畫的中央,看到一塊明顯的空白,此處正是啟人疑竇之處。這塊空白暗示著什麼?有專家以為這是一種「轉換」手法,這種轉換是對一個連續圓環延展的想像,有點像是不斷削下不中斷的鉛筆屑,這使畫面中凸起的部分既不像開始,亦非結束,而是一種連續轉變的中途,而在這空白上簽名,也像是刻意遮蓋這塊介於立體與平面的緩衝區。
事實上,艾雪在製作這件版畫時,他先在一張方格紙上練習,以彎曲的格線來改變規律格子的因數,進而在方塊中,也就是一個被限定範圍的平面空間中,製造漸進及變動的感覺,也就像是我們在這件作品中所看到的,一種奇怪的扭曲變形,這種手法接近後來「圓形規則劃分」的表現,更有數學家在他這件作品中鑽研出與數學相關的邏輯。
持續思考在有限平面空間中如何以圖案填充的問題,使艾雪在一連串的試驗後整理出了三種規則:「轉換(translation)」、「軸心(axes)」、「滑動反射(glide reflection)」。轉換,可以他將不同種類物件混合的做法來說明;軸心,則以圍繞成二、三個及六個單位的軸心發展圖形手法為代表;滑動反射,可以《白天與黑夜》(Day and Night, 1938)這種既平面又立體的感覺,就像在平平的餅乾正面灑上亮晶晶糖粒,與底面平塗的巧克力之對比,所不同的是,這種對比又被中間部分,黑與白相間沒有間隔的黑白雁鴨混合中和,往右白色的雁鴨飛往黑暗,往左則是黑色的剪影朝向白天的風景,而下方的遠景則是典型的荷蘭小鎮風貌,左右相互對稱的圖式,同時將一元的變化結合在一起。
想像力、反射、螺旋與不可思議的構成法
艾雪在能夠掌握版畫製作的構成法則後,便進一步開始構思作品的故事敘述性。在《遭遇》(Encounter;1944)中艾雪利用黑白對比設定了兩個主題人物,一個是白色樂觀的人,另一個則是悲觀黑色人物,兩者原本在背景平面畫中呈現相互依存的關係,但隨著各自往順與逆時鐘方向漸進走出轉化為實體後,在正中央遭遇及相互握手,而背景兩者互涉的圖形,事實上在前景並沒有全然的消失,只是化約為影子的功能罷了,在此,我們見證了艾雪的「圖畫敘述」功能。
企圖混淆平面與立體界限的原則,是艾雪展現想像力的另一種手法,在《蜥蝪》(Reptiles, 1943)中,原本存在於紙上的爬蟲類,利用「牠自己的方式」,也就是圖像轉化的技巧將蜥蝪從紙上「活」了出來,漸次地爬上右邊的書上,進而佇立於一個多邊形的量體,然後往下爬回平面的圖版之中。有人認為這件作品具有深沉的輪迴轉生象徵,因為它用一個連續的演變過程,具體表達了類似於生、死循環的過程。
深度有時候不僅僅是一種空間的測量,也可以成為某種細緻的反射,而被反射的倒影更能彰顯出視覺空間的奇幻效果。以《三個世界》(Three Worlds, 1955)為名的作品,綜合了天空的倒影、水面上的落葉和水底下的魚三個主題,讓三個世界同時顯像在畫的平面上。利用鏡面的球體反射出藝術家所處的世界,《三個球體二》(Three Spheres II, 1946)將三個等量球體並置於一個鏡面上,各自反射與相異的狀態,讓人難以理性分析球體的材質和現實環境。
螺旋形一般被認為是自然界中最有力量的形式,舉凡飄浮於外太空的宇宙星雲、動植物結構中都不乏這種形式,這個形式的特徵,通常是以一條線自中心往外以曲線延伸增加整體的面積。因此,它所形成的不是一個「平面」,而是一種三度空間的量感,樓梯要算是「人造」領域中最好的例子。《天長地久不相離》(Bond of Union, 1956)便是利用人的肖像為主題,在這個原則之下所構成的作品。艾雪在創作這件作品時,受到小說《隱形人》(The Invisible Man, 1897
by H. G. Wells)的啟發,有時主角不希望自己處於完全隱身的狀態,會用一條繃帶纏繞隱形的頭部,而這個故事的內容,被艾雪轉變為具有男女關係永恆纏繞或合而為一的狀態,同時更有一種關於時間、空間的先驗及無盡的暗示。另外一個例子《莫比烏斯帶一》(Möbius Strip I, 1961),與這件作品相比則單純得多,但同樣有著奇妙的效果,一個圓圈條狀內部,像三條蛇互咬著對方的尾巴,並同時又像置入剪刀的形象,似乎像是希望能將此條帶分開釐清,但卻又無可避免地不斷環繞無法分開。
想像出獨特建築空間的思考模式,一直是艾雪最感興趣的。以一連串的不合理循環建構了《上下階梯》(Ascending and Descending, 1960)這件作品,這是一個複雜建築物,一種有著平行四邊形內廊的修道院,樓梯的動線使住在建築中的僧侶們,朝著位於高處的住所走動,他們看來像是每天例行公事地順時鐘往上爬,而逆時鐘方向走的另一部份人,則像是往上走累了,趁空檔往下走並稍事休息。這兩種表現,似乎說明這兩種各自往不同方向走的人,對所謂「精神性活動」各持相左的意見,但是無論如何,他們遲早將發現這種循環的不合常理。
小結
回顧艾雪作品發展的過程,啟發他靈感的事物大多來自於大自然,正因為對自然深入的體驗,他才能對我們所處的「正常」空間提出種種疑問,對於時間與空間的恆定循環與結構關係,是艾雪種種疑問的開端;對約定俗成事物的一連串追問,使他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記錄下主觀的「真實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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